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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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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硬朗着呢。”

“吃饭香不香?”

“吃不多少。”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,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,绝食,砸窗子,拆门。五十个村的知青结集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。赶集的人围上来,掺和到知青里头,打听谁把女知青给了。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,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拉链运动衫,手上夹着烟卷,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:“孬孙你敢出来不敢?!”一院子的知青喊着:“出来!出来!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!”这时有人了件破棉袄,烧上煤油,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,又用打火机把一树枝点着,伸到破棉袄上。火“轰”的一声烧起来。办公室的门开了,十多个大队书记、生产队长、民兵干部跑出来。知青们问那个红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,谁糟塌过她。她叼着烟卷,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,指着民兵连长说:“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。”民兵连长往后一窜,脸血红。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,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。男知青们问:“是他不是?”女知青说:“差不多。”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,说:“你这货,你指谁就好好指,这事敢差不多?”民兵连长说:“再血口人就抓起来!”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,说:“那就是你!”民兵连长说:“你光撇开腿,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!我要你!”女知青大声喊:“就是你!”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,县上去。公社革委员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。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,冲着公社副书记说:“你也不是好货!”知青们一听,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。这时史喜正巧赶到。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,要知青们冷静,有话慢慢说,不要上坏人的当,受挑拨。

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,叫喊:“谁是坏人?谁挑拨了?”史喜拿出他最排场的宏润声音说:“我是说,不要受坏人利用…”知青们喊:谁是坏人?!

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,叫喊道:“谁在这里闹事,谁就是坏人!”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,这会就冒烟了。她说:“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!”史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,一脸正地指着女知青说:“说话要有据!谁欺负了你,你可以找组织,找公检法…”女知青说:“就你欺负了我!就是他!”知青们喊:“同志们报仇啊!

”民兵们来了,用上了刺刀的把院子围起来。史喜喊着:“不准碰知青一!上级有新神。”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。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,、板着脸,眉头锁得老成庄重。史屯人站在街沿上,看知青们示威游行,听他们喊口号。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,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塌女知青的干部。

黄昏时知青们见史喜在史屯的村口头了,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。几个知青围过来,史喜转头又回村里去。冬天地里没庄稼,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。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。他看清了,这是葡萄。葡萄拉着他走走、躲躲,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。刚拴了门,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晃。葡萄蹲下,想从门里看看有多少人。

一个知青问:“是这里头不是?”另一个答:“就是这里头!”一会听见他们喊:“史喜,你出来!你不出来,我们也能进去!就是稍微费点工夫!”葡萄盯着喜,盯了一会,叫他下到红薯窖去。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。葡萄挪开它们,抓起个刨子,一会刨出一个口。史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,动作一点不口说:“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?”葡萄说:“我就知道。”喜说:“你不恨我?”葡萄说:“这不耽误恨你。进去吧。”喜说:“我啥也没干,我怕他们?!”葡萄说:“怕不怕你都躲躲。”喜说:“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!”葡萄说:“死了的都没理,活着都有理。”她使劲一推,把他剩在外的半个身子进去了。她好奇怪,那么小的那么大的人,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。

她对着口说:“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。刚从门里头看,外头腿都了。”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,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。又撞一会,能进来个额头了。她拿起斧子劈柴,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。门栓给撞掉了,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,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。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。那个女知青说:“为啥不开门。”葡萄:“我请你们啦?”知青恼她的态度,一下子冲进院子,叫着史喜的名字,吼他出来投降、知青优待俘虏。

女知青指着葡萄:“你不把他出来,我们可搜啦?”葡萄打量她一眼。黄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,让葡萄看出她的二子作派是虚的,她心里其实可苦。葡萄想,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。

葡萄说:“你爹妈啥时见的你?”女知青一楞,瞪着葡萄,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?一想,并不是没头没脑,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,很久没爹妈疼了。有爹妈疼的闺女能象她这样吗?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?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,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。女知青不是老,只因为这些年老吃香她才口。她的所有委屈、不顺心、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。她一会吼一声:“史喜,你干的好事!你躲哪个驴眼里也给你抠出来!”她和所有知青一样,觉着让谁骗了,让谁占了便宜,让谁误了大好时光,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——上学、逛公园、夹个饭盒上工、骑个自行车下班、早上排队买油条,周末睡懒觉、晚上进电影院…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,可被谁篡改了,剥夺了。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“谁”来,只觉得史喜也是那个“谁”的一部分。

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。她吼着问葡萄:“这是谁?!”葡萄说:“你说是谁?”女知青明白了。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。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,照片也没有,有也到不到她手上。她找谁算这些狗账去?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。

火窜起来。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。女知青抓她的手,踢她的腿。葡萄想,劲不小,一个半人的劲哩。屋人慌了,你堵我路我堵你路。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,她扯下衣服,往地上打。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挑生。葡萄一巴掌扇过去,她老实了。葡萄把她抱起来,心想,这货不轻,到底一个半人哩。

葡萄把窑的门关严。知青们喊“救火喽!

”史屯人都拿了桶、盆、锅往这边跑。

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。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。洋缎不耐烧,一烧就化没了。

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。葡萄说:“窑着火关上门就完了,都跑来干啥?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?”她一边叫唤,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,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。

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,史喜被隔离审查了。不久他给调回史屯,打成了“四个帮”在这个县的爪牙。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,让人撕了上茅房了。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,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中央。赶集时,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。对她说:“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,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?他已经给打下去了。”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,说:“噢,又打上啦。”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。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,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。骡车、马车过时,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,她就扯开嘴骂:“不长眼呀!”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,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,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大起来,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里头似的。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出来,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。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,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,好象救的不是她。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、恼、瞧不起减轻一些。

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,看一下一般大、带一层白粉的金红柿饼。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背心,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,分出十多个柿饼,朝外一推。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,一饥脸面就不要了。她呲出黄烟牙笑笑,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。葡萄心里揪着,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。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,往男式中山服口袋里胡揣,摇头摆尾地走了。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,葡萄从她扭不动的股上看出来。

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做月子的头一顿饭。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里把孩子生下的。知青户的窑里还有个男知青,守着她,陪她疼,听她哼哼,听她对着窑的拱顶、泥墙骂大街,又看她咬被头、咬巾、咬他的手。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不怕丑,把那一处血淋淋漉漉地张大,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,肿得亮亮的,有好几个大。她叫他把手伸进去,把那团活抠出来,她死了也就不疼了。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,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,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。男知青两眼一黑,和婴儿一块“哇”地一声叫出来。

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,看着青蛙似的体想,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?

女知青在着,不骂也不哼了,过一会,她摸起衣裳,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。

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。黄昏来了个了讨饭的老婆儿,挎个篮,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。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,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。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,看看这窑比哪个窑都清苦,连耗子都不来。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,走出了窑院。老婆儿走没了之后,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,对女知青说:“,要饭的都比咱强,篮里还有个白馍哩。”女知青笑了,把白馍几口下去,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。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,能偷就偷点,能借就借点。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,是和邻居借的。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,才见衣兜有,碎蜀黍漏了一多半。正熬着蜀黍粥,两只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。

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,跳下就去关窑院的门。男知青跟着飞,最后抓了一只,跑了一只。他把脖子一拧两段,血洒了一院子。两人一会工夫就把了,连着没摘干净的小一块撕撕吃了。

第二天清早,他们看见院里来了个狐狸,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骨头。

女知青说:“敢吃这货不敢?”男知青说:“恐怕得很。”女知青说:“也是哩。”男知青说:“能熬一大锅汤。”女知青说:“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,熬一大锅萝卜。”男知青拿了把秃锹轻轻出了窑。狐狸媚笑一下,叼着一块骨头从窑院门下的豁子窜了。男知青掂着秃锹在还没醒的村子里走。走走进了街,见拖拉机停在供销社后头。供销社昨天刚进了货。他四处看,人也没有,狗也没有,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启开了。里面一股陈糕点、霉香烟、哈菜油的气味。他手脚好使,偷惯东西了。不一会他找着了昨天进的货:腊肠、蛋糕、酥皮饼。他吃着拿着,在黑暗里噎得直翻白眼,直嫌自己的喉咙眼太细。

他后面一个人朝他举起了木。那是一枣木,疙里疙瘩,沉甸甸的。枣木打了下来。这个男知青捂着热乎乎的血,觉着刚吃点东西别再亏空出去。他说:“别打,不是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