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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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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都是得过且过,事到临头才真急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,仍然不知道疼。砍下来,只要不死,好了伤疤又忘疼。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常生活琐事,正是这些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,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,走出泪谷。

“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!”

“该忘就得忘,难道要记一辈子?”我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一段对话,不微笑了。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,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,世上还怎会有健康、勇敢和幸福?古往今来,天灾人祸,留下过多少伤疤,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,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。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。

14面对苦难,我们可以用艺术、哲学、宗教的方式寻求安。在这三种场合,我们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从正在受苦的身凡胎分离出来,立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上,居高临下地看待苦难。

艺术家自我对身说:你的一切遭遇,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难,都只是我的体验。人生不过是我借造化之笔写的一部大作品,没有什么不可化作它的素材。我有时也许写得很投入,但我不会忘记,作品是作品,我是我,无论作品的某些章节多么悲惨,我依然故我。

哲学家自我对身说: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最高处,看见了你所看不见的一切。我看见了你身后的世界,在那里你不复存在,你生前是否受过苦还有何区别?在我无边广阔的视野里,你的苦难稍纵即逝,微不足道,不值得为之动心。

宗教家自我对身说:你是卑的,注定受苦,而我将升入天国,永享福乐。

但正在受苦的身忍无可忍了,它不能忍受对苦难的贬低甚于不能忍受苦难,于是怒喊道:“我宁愿绝望,不要安!”一切偶象都沉默下来了。

15人生的终点是死,是空无,在终点找不到意义。于是我们只好说:意义在于过程。

可是,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,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,安自己说:既然结局一样,何必在乎过程?

着眼于过程,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。以死为背景,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。因此,当我们身在福中时,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,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。一旦苦难临头,我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,以求超当下的苦难。

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——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,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。用终极的虚无淡化常的苦难,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,这也许是悲观主义的智慧吧。

然而,我终究是过程中人,除了过程一无所有,我不能不执著于过程。人生如梦,却不是梦,诞生和死亡竟都沾着血污,这血污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。

16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学中,佛教最彻悟人生的真相。它看破有,安于无,谓之空。

西方人始终没有达到空的境界。基督教执著于有,强以无为有。西方虚无主义求有不得,但不安于无,故充焦虑。

俗中的佛教已经与佛的本义南辕北辙。佛要破除对是非利害祸福的执著,俗众却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,趋利避害,乞福去祸。佛以无制有,俗众却以有制有。佛以出世法断祸福之因果,俗众却祈求以福补偿祸,从而埋下新的祸,永被因果所困。

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难,百惑皆消。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小生命,因缘送来,因缘带走,何至于悲痛绝?我自己也只是一个随缘生灭的空相,如何执著得了?空空世界里的一阵风,一片云,聚散无常,笑什么,哭什么?

然而,毕竟身在因缘之中,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。无我的空理易明,有情的尘缘难断。我自知太人生,难成正果,宁愿受苦,不肯悟入空境。也许终我一生,佛只是一门学问,不能成为我的信仰了。

17是痛苦之源。得越深,痛苦也越烈。于是,佛指点灭苦之道:断绝,看破红尘。

然而,我不能不,不愿不。我的不理睬佛的教导。

者大痛苦,有的人肩负着大痛苦前行。小者小痛苦,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毁了。可见者必痛苦,痛苦者却未必毁灭。

佛的智慧把当作痛苦的源而加以弃绝,扼杀生命的意志。我的智慧把痛苦当作的必然结果而加以接受,化为生命的财富。

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,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。

18我设想,一个人只要对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离,始终坚持自己对它们的独立,在内心深处做到不动心,那么,世上就没有任何苦难能够伤害他了。

这个我得如痴如醉的女人要弃我而去了?好吧,让我冷静地想一想,在茫茫人海中,她与我的相遇纯属偶然,我们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干地生活一辈子。既然如此,我有何必要为她的离去痛不生呢?

我的某个亲人快要死了?好吧,让我冷静地想一想,无论配偶、父母还是孩子,他们成为我的亲人也都是纯属偶然,我完全可能同另一个人结婚,父母完全可能不生我,我完全可能不生这个孩子,如此等等。既然如此,我为丧失这样偶然的一种关系而悲痛绝,岂不痴愚?

这样想时,除了直接施于我的体的打击之外,一切皆成为身外遭遇,我就可以做到刀不入,风雨如磐了。

可是,这样想时,我也就成为一个没有亲人、没有、没有心的东西,不再是人,而是一块石头了。

事实上,我哪里做得到。到头来我总发现,我所的人使我如此牵肠挂肚,我们之间的悲离合决非我的身外遭遇,而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基本内容。除去它们,我的生命便成了一个空壳,我也就不复是我了。

那么,就让我继续为而受苦吧,也胜似做这样一个任何苦难伤害不到的空壳。

19黄昏,沿小河散步,看见情侣们依然绵,孕妇们依然安闲,牵着孩子小手的父母们依然快乐。正当灾祸笼罩着我的时候,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依然绚丽。在不幸者四周,生活在照常展开。

当然,这是正常的。

对于别人的痛苦,我们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发生同情,有时候旁观者的想象甚至会超过当事人的身受。但是,移情毕竟不是身受,所以真同情是很难的。

我们最的还是自己,最怕的还是自己的死。于是我勉励自己:就把我所的人的死当作我自己的死来对待吧,只要我能怀着自尊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,也就能平静地面对这个悲剧了。可是,我立即发现,我的自尊包含着自欺,因为这终究不是我的死,我无法真正受这个即将死去的小生命的可怕解体。如果我真做到了平静,也只是对另一个生命的疾苦业已麻木了而已。

人们你,疼你,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,注定要死,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,终于理智地等待着那个子的来临。

然而,否则又能怎样呢?望着四周依然快生活着的人们,我对自己说: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。那么,我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,这就对了。

20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,或者隔膜,但是,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:幸亏遭灾的不是我!

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,或者冷淡,但是,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:为何遭灾的偏是我!

不幸者对不幸者又会如何呢?

一个丧子的母亲获悉另一个曾与她比邻而居的母亲不久后也丧了子,同病相怜的悲悯敌不过幸灾乐祸的欣,她在屋子里又笑又闹,接着警觉到自己的失态,便大声问道:“尽管我很同情她,但我还是到高兴,我不应该吗?”可怜的女人,当然不应该。不幸者理应互相同情,要不你们还能从哪里获取同情呢?何况别人的苦难并不能消除你的苦难,她的孩子死了,你的孩子难道能因此复活?

不对,即使杀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,我也决不肯这样做。但我说不清为什么,就是到高兴。我是一个坏女人吗?

你不是坏女人。我明白了,不幸者需要同伴。当我们独自受难时,我们会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。相反,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。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,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。仔细分析起来,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,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,亦即幸灾乐祸。这当然是愚蠢的。不过,无可告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,哪怕是愚蠢的安

21我总是羞愧地躲开那些遭了不幸的人,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悲伤不该受到搅扰,也因为一旦相见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。对于我来说,没有比向不幸者说同情话更难堪的了。

现在,我自己遭到了不幸,那些和我情相似的人也躲开了我。在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后,我能觉到那一份体贴和窘迫。

有一天,我把他们请到家里。

“什么也不用说,或者随便说些什么。”我微笑着说。

他们沉默了一会儿,渐渐活跃起来,说着平时关心的种种话题。

送走他们后,我到一阵轻松。我终于把他们在沉默中分担的我的不幸全部收归己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