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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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尽责任。我所做的一切，都与尽责任无关。我不得不承受命运的打击，我也不能不我的女儿，如此而已。

8不是曲他们又安我说:事过之后，回头看，这只是一个曲。

然而，我知道，一个事件是曲还是完整的乐章，并不取决于它所占据的时间。人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往往是短暂的，最震撼心灵的事件多半带有突发的质。心路历程不服从岁月逝的节奏，它有时会弯曲，绕，打结。谁能计算心灵刻痕的深度和记忆的长度呢？

我也不想用成败来衡量一个生命事件的价值，为了减轻痛苦而故意贬低一个不幸经历的重要。我宁愿把它的痛苦和它的价值一起接受下来，预先拒绝遗忘，决不放弃我的宝贵收获。

9命运之陌生的街市，我坐在街沿上，你在我的怀里。神各异的行人从我们身旁走过，为各自的目标奔忙，无暇注意我们。我的脸凑近你的脸，凑得很近很近。你微皱着眉，显酷似困惑和悲伤的眼神。你的稚的容颜在我眼前纤毫毕，稚得令我心惊，使我几乎没有勇气带你继续。

和你单独在一起时，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命运之。在茫茫宇宙间，如何会有我，如何会有你，你如何会是我的女儿？我的全部岁月隐入暗处，屏息凝望我和你的相遇。当妈妈也在场时，我到的更多是一个家庭的悲。独自面对你，我便好像独自面对命运，心里弥漫着生离死别的哀愁。

可是，当我对你说话时，你总是解意似地望着我。我不想，我的女儿，你来这世上匆匆一行，莫非是为了认一认爸爸，为那永恒的相聚未雨绸缪？

10撕扯夜晚，当整个中国都聚集在电视机前的时候，我悄悄推开你的门。昏暗的灯光下，你闭目安睡，小脸蛋澄静光洁，正恬然享受着睡眠。你的毫无戒备的状态完全暴在我的眼前了，使我一阵阵心疼。

你妈妈说，像我这样的爸爸世上少有。我自己也惊奇，这么一个小东西，竟会让人得不知如何才好。只要一见你，就“扑鼻而来”这话也许不通，却是我的真实觉。你的可和可怜总是同时呈现，顿时有一团哀加的浓郁情绪向我面扑来，刹那间把我紧紧裹住。

这是一个预先宣告的灾祸，在最初的悲伤和最终的打击之间，绵亘着我们父女三人的完整生活——一个布光和陷井、备受和蹂躏的世界。你的可使我们欣喜万分，最欣喜之时心中又会突然一刺。成长的征兆和死亡的影齐头并进，依恋和恐惧一同与俱增，老天在上，人的脆弱的心灵如何经得住这般撕扯！

11的无力迄今为止，你一直慷慨地让我们分享你的小生命茁壮成长的乐。现在，当病痛开始猖狂折磨你的时候，我们却不能替你分担一丝一毫，你的弱小的身躯独自承受着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剧痛。尽管你是我们的亲骨，病痛却只在你的身上，我们始终在你的病痛之外，只能从旁判断，不能亲身受。所谓“同身受”从来不过是表达一种心情罢了。

我自以为你胜于世上的一切，可是，现在我愧于这。面对命运，面对你的死和死前遭受的痛苦，这是多么无力。

我听见妈妈也绝望地哭喊:“为什么这个病不是长在我的身上啊！”听着你的小动物似的一声声惨叫，我的心陷于癫狂，发出了渎神的诅咒——上帝呵，我决不宽恕！

12骨相依之我认识一对夫妇，他们的十七岁的独生女儿患了癌症。开始，他们也痛不生。可是，时间久了，他们被拖得疲惫不堪，便盼望女儿早死去，使他们得以解。我完全理解这种境况，长期伺候一个绝症病人是令人心烦的。

我和妈妈也身心瘁了。但是，我们不烦。

当你用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衣襟，把小身体紧紧贴在我的怀里时，我也不由自主地把你搂得更紧了。此时此刻，一种骨相依的觉成了我们的共同安，无论我的四肢的酸麻，还是你的身体的病痛，都不能把它淹没。你在病痛中找到了它，又用它鼓舞我忍受住了一切疲劳。

13乐园夜已深，我用虔诚的脚步为你催眠，你终于在我的怀里安睡了。可是，我的脚步仍然停不下来。莫非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程？

城市和历史渐渐在背后消隐，四周一片寂静，只有你的呼声和我的脚步声合着同一个节奏，均匀而单调地重复着。

现在，我的脚步自己停住了。

一个父亲双手托着他的病危的女儿，兀立在无人的荒野上。

这里没有时间，没有生命，所以也没有死亡。这里是我们的乐园。

一颗泪珠掉在你的脸上，绽开一朵睡莲，你在梦中甜甜地笑了。

14不怕徒劳也决不徒劳在可怕的发作之后，你奇迹般地康复了。我知道，这只是假象，病魔仍在势不可挡地悄然前进。但是，你又一次爆发出的快笑声决不是假象，它证明你仍然热生命并且有能力享受生命。

有人劝我，既然你必死无疑，不如让你早解，何必在你身上徒劳地耗费力和情。

我不是不知道，一切希望都已破灭，你只是在捱子而已。可是，在这个世界上，又有谁不是在捱子？我们人人注定要死，但我们并不因此对自己失去耐心，为什么我却要对你失去耐心呢？有一千条理由让你早走，只有一条理由把你挽留，这条理由胜过那一千条理由，它就是我对你的。

徒劳吗？不怕徒劳。

我不是不知道，和你相处愈久，你就愈深，最后的离别也就愈痛苦。可是，在这个世界上，相的人们岂非都是终有一别？既然我们并不因此拒绝分离前的厮守，为什么我却要舍弃和你的聚呢？这是死神身边的聚，因而弥足宝贵，一分一秒都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。死神终将把你夺走，但夺不走你留给我的这的赠礼。

徒劳吗？决不徒劳。

15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一回父亲。太短暂了，我刚刚上瘾，你就要走了。你只让我做了片刻的父亲。

可是，你在我身上唤醒的海洋一般深广的父将永远存在，被寂寞的天空所笼罩，轰响着永无休止的呼唤你的涛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