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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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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车笨重的木轮辚辚地在那泥土路上滚过。在这无数的马车的夹里又有许多挑夫,扁担上挑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军火。

人丛里挤着许多白袍的韩国人,一个个都背着一种奇异的a字式的木架,人钻在那框子里,把它架在肩膀上,上面堆了东西,一袋袋的粮食,一捆捆的军衣、军毯、各种军用品。这种a字架在朝鲜是一种主要的运输工具,号称“朝鲜的吉普车”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。东线有战事在进行,可以听见炮声隆隆,和爆炸的声音。几颗照明弹挂在降落伞上,降落得异常缓慢,悬在半空中几乎一动也不动,青荧荧的。

每一辆马车上装载的军用品总有一吨重,黑地堆得像一座小山。赶大车的戴着三块瓦的破皮帽子,老羊皮袍子敞着衣领,他们都是东三省人,从他们村子里被动员来了“志愿支前”车子和牲口都是他们自己的,说不出的心疼。

军队里的民夫人数非常多,大都是强征来的东北农民。抬担架的排成一个极长的行列,长得出奇。士兵们排着队在他们旁边走,看着实在有点触目惊心。难道今天等一会这些帆布架上会统统睡了伤兵?也许上级计算错误,征来的夫子太多了。

这支军队是昨天晚上开拔的,走了一夜。行军向来是在夜间,因为避免空袭。天一亮就怕飞机轰炸,这样大的目标,多么危险。但是这条路上挤了骡车,一来就堵住了,所以走不快。但是一晚上也已经走了四五十里路。中共的军队承袭着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传统,是以善走着名的。判断一个士兵是否合格,第一先要问他能不能忍受长途行军的辛苦,其次就要他把-械擦得非常干净。对于击的准确倒不怎么注意,主要也是因为节省子弹,不大肯让士兵有机会练习打靶。所以到了紧急的时候,动员炊事员医务员上前线,也并不嫌他们外行。

刘荃是营部的一个文工团员,这次前方死伤过多,所以他也一同开赴前线。他到朝鲜来,是自动要求上级把他调来的。要求派到别处去,那是“强调个人兴趣”什九不会批准的;要求到朝鲜去,却是很快地就批准了。他仅只是觉得他在中国大陆上实在活不下去了,气都透不过来。他只想走得越远越好。他也不怕在战场上吃苦,或是受伤、残废、死亡。他心里的痛苦似乎只有一种更大的痛苦才能淹没它。

他比普通的士兵多穿一件棉大衣,但是也一样佩着子弹带和一只长长的搭裢,间的皮带挂着一只布包着的饭碗。扛着-的手臂又酸又麻,自由地甩旧的手臂像秤锤一样沉重。

在半山里新辟出来的这条路,两旁都是一层层的荒废的梯田,再往上看,即是白茫茫的一片晨雾,那高山只是白雾中的一个淡蓝的影子。到底是身在异国了,他想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是微妙的,有时候的确仿佛时间即空间,隔开了一万里路,就像是隔开了五年十年,过去的那些事已经往事如烟了。

有一辆大车的轮子又陷到泥潭里去了,许多士兵在后面帮着推,还是推不动它。队伍又停顿下来。

背着a字架的朝鲜人把身子往下一蹲,把那木架后面的两桌腿往下一扳,支在地下,那架子就自归自站在那里。背它的人轻松地钻了出来,倚在架子上休息着,带着漠然的脸。内中也有老头子,戴着马鬃编的半透明黑小礼帽,帽子非常小,顶在头顶心。他们一律穿著白布长袍。

“妈的,给谁戴孝,”一个兵士恨恨地吐了口唾沫,轻声说:“跑到这丧气的地方来!”

“又要『说怪话』了,王锡林,”另一个兵士说:“当心挨检讨!”

“你的冻疮怎么了?”王锡林说。

“新发下来的这种皮靴不顶事,还是他们东三省的侉皮鞋好,里头上些稻草,暖和得多。”

“脚上全破了,疼得心作呕。”王锡林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。

刘荃记得这王锡林有一天深夜放哨回来,曾经向他的伙伴说起他怎样志愿参军的。那天晚上大家寄宿在当地的民家,刘荃被臭虫咬得失眠,恰巧听见他们在板窗外悄悄地说话。王锡林说他是山东人,今年他们村上闹抗美援朝,开大会,村干部预先向他劝说“你要争取第一个参军。”他心里想:他凭作什么要千山万水跑到朝鲜去打仗?为了谁打?他拚着得罪干部,无论如何不肯。后来那干部说:“这么着吧:只要你肯第一个站起来,决不把你派到朝鲜去──派到四川,四川是个好地方。你第一个站起来,村上这些小伙子都服你,知道你是个细的人,有你带头,自然大家都跟上来了。”王锡林被得无可奈何,也只好昧了昧良心,在这骗局中串演一个角。大会上号召大家参军的时候,他就第一个走上台报名。他不知道一当了兵就失去了自由,结果还不是派到朝鲜来了?有苦说不出。心里像了一块火炭一样。

这一个师团里像他这样的新兵占极少数,都是久历戎行的中共基本部队,与新收编的傅作义的兵搀杂在一起,便于监视他们。这一支军队从内地调往东北,路过上海的时候,才向他们宣布。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朝鲜。也并没有发动他们“志愿援朝”干脆就是把他们派到朝鲜去了。到了鸭绿江上的安东,中国境内的一个小城,士兵们得到了命令,把他们前缀着的写明姓名与部队番号的白布条子拆下来,一切与中国人民解放军有关的证章统统销毁掉。

“你们现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了,”长官告诉他们。

刘荃有时侯想:“在这许多人里面,只有我一个人倒是真正的志愿军。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了。作家魏巍写了一篇歌颂志愿军的『谁是最可的人?』假使他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是一个三反期间几乎被毙的我,大概会觉得然。”他不微笑起来。

前面的军队又停住了,来到了河边,河上没有桥。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,在朝中亮闪闪的。

“走走!走走!”几个下级军官赶上去叱喝着。

手榴弹掷到冰面上,砰然爆炸起来。连去了十来个,把冰炸开了。大家涉水过去,水不很深,但是奇寒澈骨,简直火辣辣地咬人。

辎重与民夫留在山凹里,没有过河。

晓雾已经散净了,前面是一片马粪纸似的黄平原,四面围着马粪纸的荒山。头上突然有嗡嗡的飞机声。

有紧急的命令,大家分散成为四五个人的小组,继续前进。

轰然一声巨响,地面震动了一下,左方涌起棕泥土与火焰的泉,冲天直上去。

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前面的一座小山。这座山头已经得而复失好几次。前面的原野就像一脸麻子似的,密布着一个个炮弹炸出来的坑。掘的壕沟一道又一道,把土地像搅冰淇淋一样搅得稀烂。

作为目标的那座小山也只是目荒凉,没有什么树木,也不看见人。近山巅略有几棵高而瘦的白杨,很像倒竖着的扫帚,那一朝天生长的枯枝在晨风中摇摆着,在天上扫来扫去,把那淡青的天空扫得干干净净的,一无所有,连一朵云彩一只飞鸟都没有。

“轰!轰!轰!”接连几声巨响,就在他们背后。是他们自己的迫击炮开始放,掩护进攻。但是仍旧看不出它们击的目标是什么,前面只是一座空山。

头上的飞机又多了两架,呜呜地绕着圈子。但是部队冒险集合起来了,后面的大炮一声一声沉重地响着,如同古代的一个巨大得不能想象的战鼓,在后面催着他们进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