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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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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雪一直下到第二天。希弗拉·普厄住的公寓里没有暖气。住在地下室的工友躺在他自己的屋里,醉得不省人事。锅炉坏了,没有人去修。

希弗拉·普厄穿着沉重的长统皮靴,蟋缩在一件从德国带来的破旧的皮大衣里,头上包着羊围巾,她在屋子里徘徊着,又是冻又是恼火,脸暗黄。她戴上眼镜,边踱来踱去边读祈祷书。她替地祈祷和咒骂那些骗人的房东,他们让可怜的房客在冬天挨冻。她的嘴都冻得发紫了。她大声地读完一节诗,接着说道:“好像我们到这儿来之前还没吃够苦似的。现在我们可以把美国也算在内了。这儿可不比集中营好多少。就差没有纳粹走进来揍我们了。”玛莎这天没去上班,因为她要准备去兰由特拉比家赴晚宴,她斥责着母亲。

“妈妈,你应该到羞愧!在斯图霍夫那会儿,如果你有现在的一切,你会高兴得发疯了。”

“一个人有多少力量?在那儿至少还有个希望支撑着我们。我浑身都冻僵了。也许你能买个火罐吧。我的血都要凝住了。”

“在美国你上哪儿去买火罐?我们以后从这儿搬出去。等天一到咱们就搬。”

“我可活不到天。”

“老巫婆,你会活得比我们都长!”玛莎不耐烦地尖叫着。

拉比这次请赫尔曼和玛莎去赴宴,害得玛莎发了狂。起先她拒绝去参加,争辩说,这次邀请可能是里昂。托特希纳在背后出的主意,他心里在要什么花招。玛莎怀疑,拉比的来访和她给香槟灌醉,是里昂。托特希纳想把她和赫尔曼拆散的谋的一部分。玛莎一直看不起拉比,称他是无脊椎动物、吹牛的人、伪君子。在她和里昂离婚后,她把他说成是疯子、骗子和坐探。

玛莎自那次假孕以后,晚上一直无法入睡,即使吃药也无济于事。她好不容易睡着了,恶梦又会惊醒她。她父亲穿着尸衣出现在她面前,在她耳边大声背着《圣经》上的章节。她看到长着弯角和尖鼻的怪兽。它们长着肚袋、头、全身是伤。它们咆哮着、怒吼着,口水到她身上。她每两个星期就痛苦地来一次月经,出许多血块。希弗拉。普厄劝她去看医生,但玛莎说她不相信医生,还咒骂那些医生毒害病人。

后来玛莎又突然变了主意,决定去参加宴会。她干吗要害怕里昂。托特希纳呢?她已经跟他按照犹太教的规定和法律手续离了婚。假如他跟她打招呼,她可以转过身去不理他;假如他耍什么花招,她完全可以把唾沫啤到他脸上。

赫尔曼又一次看见玛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。她越来越起劲地着手准备去赴宴。她猛地打开壁橱门,拉开梳妆台的屉,拽出一件件衣服、短衫和皮鞋,这些东西大都是她从德国带来的。她决定把一件衣服改一下。她着,拆着蹦线,一支接一支地烟,拉出一大堆长统袜和内衣。这当儿,她的嘴讲个不停,讲男人们怎么追求她—一在战前、战时、战后、在集中营和同乡会的办公室里,还坚持说希弗拉。普厄可以作证。有一会儿她还放下手中的纫活,找出以前的信和照片作为证据。

赫尔曼明白,她渴望的是在晚宴上获得成功,凭她雅致的风度和漂亮的容貌倒其他女人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,尽管她开始时不愿去,但她最终会决定去的。任何事情到了玛莎身上就一定会变成戏剧。

暖气出人意料地噬噬响起来了——锅炉已经修好了。屋里水气弥漫,希弗拉。普厄抱怨说,那个醉鬼工友一定是想让大楼着火。他们会不得不逃到外面冰天雪地之中去。空气中闻着有一股烟味儿和煤味儿。玛莎在澡盆里放热水。她同时做着许多事:准备洗澡,用希伯来语、意第绪语、波兰语、俄语和德语唱歌。她以惊人的速度将一件旧衣服改成了一件新的,找出一双和衣服相配的高跟鞋和一条披肩,这条披肩是她在德国时别人送给她的礼物。

傍晚时分,雪住了,但是寒气人。东布朗克斯的街道可能成了莫斯科或古比雪夫冬天的街道。

希弗拉。普厄不赞成举行晚宴这种想法,嘟嘟嚷嚷地说,大屠杀以后,犹太人没有权力再设宴享乐,但是她检查玛莎的打扮,提出改进的意见。玛莎一心只想着晚宴都忘记吃饭了,她母亲为她和赫尔曼准备了牛米饭。拉比的子已经给玛莎来过电话,告诉她到他们住的穿过七十到七十九街的西区大道怎么走。希弗拉。普厄一定要玛莎穿一件衣或一条保暖的内,但玛莎本不听。每隔几分钟,她用嘴凑着酒瓶喝一口科涅克白兰地。

赫尔曼和玛莎出门的时候,夜幕早已降临。一阵寒风向赫尔曼的肩膀袭来,刮走了他头上的帽子;他在半空中接住了它。玛莎的赴宴的衣服飘动着鼓起来,像个气球。她正要挪步,一只靴子陷入很深的雪中,她穿着袜子的脚了。她心梳理的头发——帽子只遮住一部分——盖雪花而变白了,好像一下子她就老了。她用一只手按住帽子,另一只手住衣服的边。她朝赫尔曼喊着什么,但是风把她的声音吹走了。

到高架铁路那段路,平时只需走几分钟,现在却成了一件主要的事情。当他们终于走到车站时,一列火车刚好开走。坐在一间小屋里烤火的出纳员告诉他们说,铁轨上盖了积雪,火车都陷住了,没有消息说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。玛莎冻得直打哆喀,她蹦着、跳着,暖和一下她的脚。她的脸像病人一样惨白。

十五分钟过去了,火车还没来。站上等车的人已经来了一大群:男人们穿着套鞋和高统套鞋,拿着饭盒;妇女们穿着厚外套,包着头巾。每一张脸似乎都按各自的方式表达了呆滞、贪婪和忧虑。低低的额头、惊慌的眼神、鼻孔很大的大蒜鼻、方下巴、丰的rx房和宽大的部,驳斥了一切乌托邦的幻想。进化论的大汽锅仍在沸腾。在这儿,一声尖叫就可以引起一场暴。只要恰当地煽动一下,这群人就可以成为发动大屠杀的暴徒。

一声汽笛响起来,火车冲进站台。车厢有一半是空的。车窗因为结冰都变成白。车厢内很冷,地上尽是雪水、稀脏的报纸和口香糖。

“还有什么能比这列火车更叫人恶心?”赫尔曼想着。

“这儿的一切都沉得好像是有意造成的。”一个醉鬼开始演讲,咦叨叨地谈着希特勒和犹太人。玛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,她使劲地望着水气蒙蒙的镜面中她自己的面容。她指尖试图把头发持持平,而等他们下了车,头发还会被风吹的。

火车在地面上行驶的那会儿,赫尔曼一直透过一小块他擦去水气的车窗玻璃向外眺望。报纸在风中飘扬。一个杂货店老板在他店旁的人行道上撒盐。一辆汽车正在想法爬出一个坑,但是车轮毫无用处地在原地空转。赫尔曼突然想起他要做一个好犹太人,按照《舒尔坎一阿鲁克})和《杰马拉》的规矩做人。这样的决心他已经不知下过有多少回了!他有多少回想冲着世俗的念碑唾沫,可每次都不起惑而放弃。然而,他眼下是在赶去参加一个宴会。他的半数同胞受尽折磨,遭到杀害;而另外的半数却正在举行宴会。他对玛莎充了怜悯。她看起来消瘦、苍白、面有病

玛莎和赫尔曼下火车来到街上时,已经很晚了。一阵狂风从结成冰的哈得孙河上吹来。玛莎紧紧挽住赫尔曼。他不得不用尽全力倾身顶住狂风,以免被吹得倒退。他的眼睑上全是雪花。玛莎气,大声朝他喊着什么。他的帽子想挣开他的脑袋。他的衣服后摆和子给风吹得直拍他的大腿。他们居然能认出拉比家的门牌号码,这真是奇迹。他和玛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厅。门厅里既静温又暖和。墙上挂着装在金框里的画;地板上铺着地毯;枝形吊灯出柔和的灯光;沙发和安乐椅在等待客人。

玛莎走到一面镜子前想弥补一下她的衣服和打扮受到的损害。

“这回我如果能不送命,我再也不会死了,”她说。

2她把最后一个发卷儿卷好,然后朝电梯走去。赫尔曼整了整领带。他觉得脖子周围的衣领松了些。一面穿衣镜照出了他身材和衣着上的缺点。他怄接着背,看起来形容憔淬。他瘦了许多,因此大衣和那套衣服似乎都显得太大了。开电梯的男子踌躇了一下,才打开电梯门。当他在拉比往的那一层停下时,他怀疑地看着赫尔曼按门铃。

没有人应门。赫尔曼能够听见屋内的喧闹声、谈声和拉比的大嗓门。过了片刻,一个围着白围裙、戴着白帽的黑人女仆开了门。拉比的子站在她身后。她是个像雕像似的高个子女人,比她丈夫还高。她有一头暑曲的金发,翘鼻子,穿一件金的衣服。她戴着不少珠宝。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骨棱梭的、尖尖的、长长的,都像是非犹太人的。她往下看着赫尔曼和玛莎,她的眼睛闪闪发光。

突然拉比来了。

“他们来了!”他大声叫道。他伸出双手,一手伸向赫尔曼,一手伸向玛莎,同时吻了吻玛莎。

“她真是个美人!”他喊叫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