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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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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是…"洁舲咬咬牙。"我不能欺骗他!”

“你能的!"宝鹃轻声而清晰的说:“我们每个人都撒过谎,欺骗有善意和恶意两种,善意的欺骗只有好,没有坏!我在医院里,每天要撒多少谎,你知道吗?明明病人已患了绝症,我会说:'没有关系,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!'何必让他知道了伤心呢?人生,就是这样的!”

“如果…"洁舲睁大眼睛说:“我把真相告诉他,你认为他的反应会怎样?”宝鹃紧闭着嘴,侧着头,严肃的沉思了好一会儿。然后抬头定睛看着洁舲,眼里没有笑意,没有温暖,她冷静而诚恳的说:“我不敢说他的反应会怎样,我只知道,人都很脆弱、很自私。我和秦非,已经治疗了你这么多年,护了你这么多年,我真不愿意别人再来伤害你!”洁舲的脸发白了。

“当他觉得被伤害的时候,就是他在伤害你。"宝鹃透彻的说。"我们这样分析吧,如果他知道了真相,反应有两种,一种是他能接受和谅解,一种是他不能接受和谅解。后者必然造成伤害和屈辱,然后你们会分手。前者的可能也很大,因为他很善良。但,也因为他善良,你的故事,对他是闻所未闻,甚至无法想象的。所以,他会受到打击。当他受打击的时候,洁舲,你能无动于衷吗?你不会也跟着受打击吗?然后,你辛苦建立的自尊会一一瓦解,伤痛也随着而来,在这种情绪下,你们还会幸福吗?”洁舲怔着。

“当然,"宝鹃继续说:“我们只是分析给你听,这是件太严重的事,说与不说,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。我劝你…"她顿了顿。"还是不要太冒险的好!”

“必输之赌。"洁舲喃喃的说。

“不一定,只是输面大。"宝鹃凝视着她。"输掉一段情,事情还小,输掉你的自尊和自信,事情就大了。如果你一定要告诉他,让我们来说…”

“不!"她打断了宝鹃,脸坚决而苍白。"这是我的事,是吗?是我必须自己面对的事!”

“是。”

“人真的那么脆弱吗?"她低语:“可是,我在最悲惨的时候,遇到了你们,是不是?我看到过'人'在你们头顶上发光。而你们却叫我不要相信人。”

“不要把我们神化。"宝鹃认真的说。"我们只是帮助你,护你,我们并不需要娶你!”洁舲迅速的背转身子去,避免让宝鹃看到冲进她眼中的泪水。宝鹃走过来,拥住了她,声音变得温柔而亲切了,她叹息着说:“我说得很残忍,但是很真实。洁舲,说真的,我和秦非这种人,在这世界上也快要绝迹了。即使我们头顶上真的发光,你也不要相信,别人头顶上也会发光。我们不是悲观,是累积下来的经验,在医院里,我们看得太多太多了!尤其…"她停了下来,第一次言又止。

“尤其什么?"洁舲追问。

“那个展牧原!"宝鹃仍然坦白的说了出来。"我虽然只见了他几次,已经对他印象深刻。他几乎是…完美的!所有完美的人!都受不了不完美。正像所有聪明的人,都受不了蠢材一样!那个展牧原…"她再深了口气,重重的说:“实在是完美无缺的!”宝鹃放开洁舲,走出了房间。

洁舲软软的,浑身无力的在上坐了下来,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自己的脸庞。这天晚上,展牧原和洁舲在一家名叫"梦园"的咖啡厅中见面了。"梦园"就在忠孝东路,和洁舲的住处只有几步路之遥,是他们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。"梦园"并不仅仅卖咖啡,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厅。装潢得非常雅致,墙上是本的红砖,屋顶是大块的原木,桌子是荷兰木桌,上面放着盏"油灯",一切都带着种原始的欧洲风味。洁舲一直很喜这家餐厅的气氛,尤其它很正派,光线柔和而不暗,又小巧玲珑,颇有"家庭"

他们坐定了,叫了咖啡。展牧原心中还充了兴奋,他看着洁舲,怎么看就怎么顺眼。洁舲今晚看来特别出,她淡扫蛾眉,轻点朱。穿了件白衬衫,白长,白西装型外套!又是一系列的白!白得那么亮丽,那么纯洁,那么高贵!

展牧原又一次发现,白并不是人人"配"得上的。它太"洁净"了,只有更“洁净"的人,才能配上它。而洁舲,多好的名字!人如其名,名如其人。洁舲,一条洁白的小船。

洁舲坐在那儿,轻轻的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,她很静,太安静了,很久都没说话。只有展牧原,一直在说着他对未来的计划,授课的问题,摄影的问题,家庭的问题…提到家庭,他忽然想了起来:“明天去我家好吗?我爸和我妈已经想见你都想得快发疯了!他们说,能把他们的儿子得神魂颠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,我告诉他们说,不能用'不平凡'三个字来形容你,那实在是贬低了你!你岂止不平凡,你本就是个奇迹!我有没有告诉过你?我第一次见你,就认为你是个'奇迹',不止'奇迹',还有'惊喜',而且…"他笑的看着她:“你还是本'唐诗'呢!说起唐诗,"他又滔滔不绝的计划起来:“我想给你拍很多照片,各种各样的,每一张照片都配一首唐诗,然后出一本摄影专辑。好不好?明天就开始,有的用黑白,有的用彩,有的在室内打光拍,有的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拍,例如柳树下、小河边、海滩上…对了,拍一张你划船的,一条白的小船,你穿着白衣服,打着一把白的小洋伞,怀里抱一束白的小花。题目就叫洁舲。如何?"他忽然住了口,仔细的盯着她,发现有点不对劲了。"你怎么不说话?你有心事吗?你在想什么?”她慢慢的停止转咖啡杯,她的睫下垂了几秒钟,再抬起来,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脸上。然后,她费力的咽了一下口水,终于清楚的吐出一句话来:“牧原,今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!”他在椅子上跳了跳,不信任的看她。

“你说什么?"他问,眼睛睁得好大好大,嘴微张着,看来有点傻气,傻得那么天真,那么率直。他连掩藏自己的情都还不会。

“我说,"洁舲用力气,瞪着牧原。要"打击"这样一个人实在是"残忍”的,但她却不能不残忍。"我要和你分手了,以后,我们再也不见面了!”

“你在…开玩笑?”

“不!不!"她拼命摇头。"我是认真的,非常非常认真的。”她强调着"非常"两个字。"我们不能再见面了。今晚,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”他的嘴失去了颜,面孔发白了。

“我做错了什么?"他低问:“不该吻你吗?不该拥抱你吗?我冒犯了你吗?你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吗…”

“不不!别生气。牧原…”

“我不生气。"他抑着自己。"我只是不接受!为什么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?”

“因为…"她低下头去,用双手紧捧着咖啡杯。时序才刚入秋季,她已经觉得发冷了,她让那热咖啡温着自己冰冷的手。"因为…我的未婚夫明天要从美国回来了!我们的'游戏'应该结束了!”

“什么?"他大大一震,手边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,发出"叮当"的响声。"你说什么?未…婚…夫?"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。

“是的,未婚夫!"她咬牙说,不去看他,只是看着手中的杯子。"你常说我是一个谜,因为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自己。你总不会认为我活到这么大,会没有男朋友吧?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国修硕士学位的,他学工,本来要修完博士才回来,但是,他…他…"她舌头打着结,这"故事"在肚子里早就复习过二十遍,说得仍然语无伦次。"反正,他明天就回来了。我们订婚两年多了,我实在不能欺骗他…也…不该欺骗你!”他一句话也不说,死死的看着她,重重的着气。她飞快的抬眼瞥了瞥他,他那越来越白的脸使她的心脏紧缩而痛楚起来。她的手更冷了,而且发起抖来,她被迫的放下了杯子,杯子也撞得碟子"叮当"响。他终于了口气,哑哑的问了一句:“你…真有未婚夫?”

“我何必骗你?"她挣扎着说:“不信,你去问秦非!我…没有理由骗你,是…不是?”他又沉默了。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,他的呼沉重的鼓动着腔。好半晌,他忽然振作了一下,咳了一声,他清清嗓子,说:“好,你有未婚夫!"他咬牙又切齿。"好,你说了,我也听到了。我原来就有些怀疑,命运之神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我差点到行天去烧香了!我就知道,像你这样的女孩,不可能没人追,不可能轮到我…"他的嗓子又哑住了,再咳了一声,他突然又说了句:“他…是你的…未婚夫?”

“是。"她简短的回答,眼里已有泪光。

“好,"他再说:“好,"他重重的点头。"他仅仅是你的未婚夫,不是你的丈夫!好,让我和他公平竞争吧!我不预备放掉你!”

“什么?"她惊愕的抬起头来,惊愕的瞪住他,泪水在眼眶中滚动。"你不可以这样!”

“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?"他烈的问,忽然隔着桌子,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紧紧的。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的盯着她,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。"你有没有一些我?"他问:“有没有一点点我?”

“我…我…"她嗫嚅着:“我本…不能你!我…我…没有资格再你!"这两句话,倒真是掏自肺腑,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,沿颊滚落。她挣扎着:“你…你就放了我吧!饶了我吧!”

“你哭了吗?"他说:“你为什么哭呢?你这一哭,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,你懂吗?"他更紧的握她。"我不能撤退,洁舲。即使你有未婚夫,我还是要追你!我还是要见你!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我!他不过是比我幸运,早认识了你,如果你早就认识我,你也不会和他订婚!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知道。"他点头,固执而一厢情愿的。"因为为我比他可,因为我比他固执!因为…"他喉中梗了梗。"因为…"他崩溃了,低下头去,轻呼出来:“因为我输不起!洁舲,我输不起!你怎能如此残忍?这样冷静的告诉我你有未婚夫!在我正开始计划一切一切一切一切…的时候!这太残忍!太残忍!不!洁舲,我输不起!我从来没有过,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情,第一次陷得这么深这么深…见鬼!"他把头转开去,望着玻璃窗外面。"这不是世界末,绝不是!"他自言自语。

“牧原!"她凝视他,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,她的心碎了。"你并没有输!是不是?只是我没有资格来你,不是你输了…”

“如果你有资格我,你会我吗?"他掉转头来,又有力的问。

“我…我…"她张口结舌,眼前一片模糊。

“好,不要答复我!"他阻止了她。"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,不够让你深入的了解我…他认识了你多久才订婚?”他忽然问。

“噢!"她怔了怔,胡的接口。"三年吧,大概有三年多!”

“瞧!我们才认识三个月!"他胜利似的叫,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采:“三年和三个月怎能相提并论!洁舲,你不他,你本不他!”

“你又怎么知道?”

“如果你真心他,你不会受我引!你不会和我订约会,你也不会让我吻你…”

“所以我才有犯罪!"她已被他搅得头昏脑,思绪都不清楚了。"所以我再也不见你!所以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!所以一切都过去了!牧原,"她从座位里站起来:“你不要再跟我纠不清了,我们相逢太晚…太晚太晚了!我走了!再见!”

“等一等!"他喊,伸手想抓他。

她挣开了,奔出了咖啡厅,奔到深夜的街头,向新仁大厦奔去。

她身后有息声,他追了过来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身不由己的站住,他吁吁的看着她,眼底,燃烧着两小簇火焰,他的声音沉重而急迫:“他真的明天就回来吗?”

“真的!”

“你骗我!你可能有未婚夫,不见得明天就回来!不过,不管你有没有骗我,让我告诉你一句话;"他斩钉截铁的说:“我们明天见!”

“你…"她怔住。"不可能!不行!”

“那么,"他说:“我们今晚不分手!”

“你…"她更加发怔。

“我跟你上楼,你去睡觉,我在你家客厅睡沙发!”她看了他好几秒钟。

“你是堂堂男子汉,"她清晰的说:“你受过高等教育,你是大学里的教授,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!"她深呼:“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?君子不夺人所,是吗?你说过,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,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?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引我?就是你的坚强自信,和你的一团正气,如果你对我撒赖,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,就然无存了。你怎么如此幼稚?不要让我轻视你!不要让我轻视你!”他被击倒了。这次,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。他瞪视着她,顿万箭钻心。是的,撒赖是孩子的行为,瞧!他竟把自己成如此可悲的局面,如此无助的局面。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。是的,他只能让她轻视他!他也轻视他自己!

于是,他放开了她,一语不发的掉转了头,走开了。

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,才转身走进大楼,跨进电梯,她贴墙靠着,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