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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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已经喀嚓喀嚓稳稳当当地开出十五分钟了,她却还没找到一个座位。所有的座位上都坐了出去度假的人们,过道上也站了人,就连连接两节车厢的过道也都是人;她以前可从没见过这么挤的火车。在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,她实在是太赶不上趟了,再加上她带着的这个累赘的旅行包,更使她行动缓慢,举止笨拙,因而等她上车就太晚了。她的车票只能让她登上火车,而并不保证她在车上有一个座位。
她有气无力、萎靡不振、疲力竭地顺一节节车厢挣扎着朝火车后走去,在拥挤的人群中,她身不由己、七冲八跌地歪到一边又倒向另一边,沉重的旅行包也越来越拖着她的后腿。
所有的车厢都站了人,这是最后的一节车厢,再过去就没有车厢了。她已经穿越了整列火车,哪儿也看不到一个空位子。这是一趟直达火车。整个旅途中都不会停靠一个站头,这种时候要求谁表现得谦让有礼,那实在是要求过高了。这可不是电车或是公共汽车,行驶时间只有一会儿。一旦你显出侠义心肠,站起来,你就得站上几百英里。
最后她站住脚,就在她站下的地方待下了,因为她实在没力气回转身,再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。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。她能看见这节车厢的尽端,那儿也没一个空位子。
她把旅行包顺着走道的方向放下来,想在它朝上的那面坐下来,因为她看见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。她手忙脚了一阵,自己倒失去平衡,差一点一个踉跄跌倒。不过最后她总算成功了,于是她把头往后一倒,靠在了她身边的座席边上,就这么呆下了。她实在太累,本不想去了解什么,对什么也不在乎,甚至连眼睛也没力气闭上了。
是什么使你停下的?在你停下时,你为什么正好就停在你站下的这个地方?这是什么地方,什么地方?它是什么,还是什么也不是?为什么不少走一码,为什么不多走一码?为什么正好就在这个地方,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?
有的人说:这只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碰巧,如果你不是停在这个地方,你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停下。那时你的故事便又会截然不同了。一个人在往前走的时候,就在编织着自己的故事。
可有的人却说:除了这个地方,你不可能在任何别的地方停下,即便你想要在那儿停下也不成。这是天意,是注定了的,上天只要你停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它地方。你的故事就在那儿等着你呢,它已经在那儿等了一百年,还在你出生前就等着了,你连这个故事中的一个标点都不可能改变。不管你做什么事,你必定得去做它。你是一漂浮在水上的小树枝,水把你带到了这儿。你是风中的一片树叶,风把你吹到了这儿。这就是你的故事,你是无法逃避的;你只是个演戏的,而不是舞台监督。诸如此类,等等等等。
她目光下垂,看见眼前的地板上,正好就在座席的扶手边上,有两双并排向上翘起的鞋子。在座席里,近窗前的地方,有一双很小的女式无带浅口轻便鞋,鞋子十分别致、漂亮,没有鞋背,没有鞋帮,没有鞋尖,事实上,除了匕首形的鞋跟和两条带子外,几乎什么也没有。对面,就在靠近她的这一边,是一双男人的皮鞋,相对来说,这双鞋子显得矮矮胖胖,又大又笨,极其沉重。由于穿鞋人的一条腿搁在另一只脚的膝上,因而两只鞋子就一高一低。
她没有看见鞋主人的面孔,她也不想去看。她本不想去看任何人的脸。她不想看任何东西。
有一会儿,什么事也没发生。后来,一只女鞋偷偷地挪向一只皮鞋,轻轻地挨紧它,似乎以一种灵巧的不动声的小动作想与之进行。这只皮鞋一点没作出反应;它没领会这个信息。它察觉了对方的接近,但没领会对方的意图。一只大手伸下来,迟迟疑疑地在挨近鞋上边的袜子上抓挠了一下,然后又缩了回去。
这只女鞋似乎对这种迟钝的反应不耐烦了,又作了一次努力。这回它狠狠地撞了过去,在没受这只像盔甲似的皮鞋保护的踝关节上啄了一口。
这可见到成效了。上面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张报纸的沙籁声,听来好像是这张报纸放下了,有人想看看被这么不客气地啄了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上面发出一声低语,声音太轻了,除了存心留意在听的那双耳朵外,没人能听得清它说了些什么。
一个男子的声音疑问地咕哝了一声,对它作出了应答。
两只皮鞋平放到了地上,这说明上面的那两条腿松开了。然后它们稍稍向过道这边转动了一点,好像是它们的主人扭动身子朝这个方向看来。
坐在旅行包上的这个姑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,她知道对方的眼光必定会落到自己的身上,故此想避开它。
等她重新睁开两眼时,她看见这两只皮鞋已走出了座位席,穿鞋人正在过道里站直了身子,正好就在她的对面。一个高个子,足有六英尺高。
“坐在我的位子上去吧,小姐,”他发出了邀请。
“去吧,到我的位子上去坐一会儿。”她力图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表示婉谢,并有点违心地摇了摇头。不过这个丝绒靠背看上去实在太人了。
还坐在座位上的那个姑娘也来帮他邀请。
“来吧,亲的,坐进来吧,”她鼓励道。
“他要你坐上来,我们想让你坐,你不能就这么呆下去,一直呆到你要去的地方。”这个丝绒靠背看上去太人了。她的眼光给引过去,没法移开。不过她实在累得没法站起来,坐到那儿去。他不得不弯下身子,拉住她的胳膊,帮她从旅行包上站起来,挪过去。
当她的身子靠到座位靠背上以后,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使她的眼睛又闭上了一会儿。
“好了,”他由衷地说道“这下好些了么?”坐在她身旁的那位姑娘,她的新同伴,开口道:“哎,你太累了。我可从没见过有人竟累成这副模样。”她只是微微一笑,表示了她的谢,依然想稍稍有所戒备,尽管她已作出了这样的反应,但他们两人全然不顾她的这种表示。
她看着他们两人。如果说几分钟以前她简直不想看任何人的脸,不想看任何地方的话,那么现在即使她不想看其他人的脸的话,她至少想瞧瞧他们的脸。这是因为对方的这种好心肠使她改变了原先的想法。
两人都很年轻。不错,她也很年轻。不过,他们都很幸福,很快活,沉浸在天地的恩宠之中,这就是他们跟她的不同之处。这种不同在他们身上处处都显现出来。在他们的身上焕发出一种熠熠放光的光彩,那不仅仅是一种生气,不仅仅是一种好运气,在开始的那么一会儿,她简直讲不清那是什么。接着,她立时就看出了,他们的眼睛,他们的头的每一下转动,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,都让她明白了那是什么:他们两人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炽热的恋之中。这种热恋之情简直就像磷光一般把他们笼罩了起来。
年轻人的情。纯洁的情。这是一种在每个人身上只出现一次,而且决不会再次出现的初恋。
不过,在随便谈话时,这种情却是以相反的方式表现出来,不说他那一方,至少在她这边来说,就是如此;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责骂,一种善意的诋毁,一种亲昵的轻视。她对他似乎没有一句温情脉脉的话语,甚至没有一般人之间的那种关切。不过她的眼神已把她的情暴无遗,而对此他也心照不宣。他对她所表现出的这一切傲慢无礼都报之以微笑,那是一种崇拜的、慕的、完全理解的微笑。
“喂,走吧,”她不容置辩地一挥手,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