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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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说错了。夫人。”魏晓站起来，走动起来，他怕自己再这么面对面地虎视眈眈，会让病人家属力太大。他背对着卜绣文说:“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的。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，现在转入了爆发期。今天早上的晕倒，仅仅是一个前奏。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，夏早早就会…”

“就会怎么样？”卜绣文像被一枚铁打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，直直地钉在椅子上，惊恐万分地问。

“死亡。”魏晓医生像吐出带血的牙齿一样，把这两个冷酷的字眼吐出来。

寂静笼罩。时间艰难地逝。卜绣文面无血。魏晓的心情，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般，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。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，无疑是不合适的。他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，应该不带情彩和任何抑扬顿挫，应该是俯视和宁静的。什么叫医学权威呢？就是把正常人的情打磨一光，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，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。现在呢，你具未干，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，虽说句句都是实话，可接下来的活儿，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，再急救她的母亲了。魏晓这样想着，十分不安地再次坐下。

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。魏晓很吃惊，下意识地用眼光四处扫描，谁在这样严肃悲痛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？

于是他看到了——卜绣文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。

她说:“医生，你不觉得自己太危言耸听了吗？我自己的女儿，她有什么病，我当妈妈的还不清楚吗？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，就会一切如常蹦跳。你用不着吓唬人，听了你们的，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，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。早早今年就要小学毕业，功课特别紧，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，不愿落在别人后面，最近一段，她是太累了。好了，医生，不管怎么样，我还是谢你们。而且提醒了我，要让早早劳逸结合。如果没有其他的事，那么，我就告辞了。再一次表示谢。”卜绣文说完，断然站了起来，一脸决绝神。

魏晚医生没有站起来，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，轻轻地弹了弹桌面上的那沓化验单，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。

“夫人，您可以不相信我。但是，您是否连这些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出的结果，也一概不信？请您耐着心还完它们，再走不迟。”魏晓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不住的恼怒。这女人是怎么回事？神经是否正常？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距离，要知道，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。

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。细长的眉紧紧地粘在一起，痛楚地抖动着。

卜绣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出的化验单。

她自然不懂医学。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，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。她的眼光机一般扫过去…

天啊！她的亲的孩子，她的早早，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，在这该死的医院里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，居然什么都不灭常了。几乎所有的血检查项目结果，她都比别人少，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她的血，她的血管里的不是血，而是掺了红颜的饮料。

“这…这是怎么回事？你说！你今天非得给我说个明白！你休想就这么完事！‘”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。她的内心，先是大惊骇大恐惧，抖个不停。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，狂躁地通视着巍晓，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，是他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。

魏晓没有躲闪，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。此刻卜绣文的暴怒，倒让他觉比较正常。他把双手叉，用力向下接了按。对这一手势，卜绣文一厢情因地作出了多项解释——病人家属你不要太动…病情我们还是市以控制的…

医院有信心有能力…

她略微平静了一点。

“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。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，也可确诊夏早早患有严重疾病。必须立即住院治疗。”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。

此刻，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。

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。

“不！这不是真的！”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。

魏晓不再说话，保持静默。此刻，沉默就是关怀。适应噩耗，需要时间。

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。

“我为什么这样命苦？老天，你为什么这样不公？早早多可，她把你惹你了？你要这么和她过不去？！你要真是和我有价，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！哪怕厉害十倍，一百倍，我也心甘情愿啊，让我死了吧！老天，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，要罚就罚我吧…”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，眼泪把她一大早心修饰的淡妆，毁坏得不成样子，一个平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出来，一败涂地孤苦无依。

魏医生双手抱着肘，一声不吭。

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。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。

以后的事态发展，经过老师的传授，他比较地有把握。只剩下一件事——等待。这需要足够的耐，心急是万万不成的。和病人的家属，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程。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，常常很难明晰拿捏。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，你是乌鸦和猫头鹰。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，你是盟友和司令。如果病情变重，家属会怨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，如果病情转轻，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。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怨恨，你被他们谢又被他们怪罪。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，是非常必要的。甚至是一门艺术。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，必得同心同德，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。你的身份，在他们眼中，有时是救世主，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。你和他们的关系，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。病人通常是乖的，而家底则桀骛不恭的多。如果病人是儿童，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道。

病人死了，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，但你同家属的关系，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。

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，要到法院去告你，那才是一种崭新关系的开始呢！

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，魏晓还有待来方长的实践。比如面前这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，就比魏晓估计得要短，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任耗之后治有短暂的微笑。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，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