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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丝觉得出来,虽说唐先生从未见过茹灵,却已上了她。唐先生说起茹灵,仿佛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,连茹灵的亲女儿也不如他。他八十岁了,经历过二次大战,中国的解放战争,文化大革命,还有一次心脏搭桥手术。当年他在国内是位著名作家,但在美国,因为作品没有英文译本,他的名字并不为人所知。是亚特的一位语言学专家同事把他介绍给丝的。
“她是位坚强的女,而且非常坦率,”唐先生有一次在电话里对丝说。丝把母亲的文稿寄给他,请老先生把稿子翻译成英文。
“可不可以寄给我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?如果能看到她的形象,对我的翻译可能会有所帮助,更好地传达她用中文表述的含义。”丝觉得这个请求很奇怪,可还是答应了,她把茹灵高灵两个小时候跟母亲的合影,还有茹灵刚到美国时候照的一张相片扫描了发给唐先生。后来唐先生又要宝姨的照片。他说:“她非常与众不同,自学成才,格直率,在她那个时代,很有点大逆不道。”丝差点口而出,问他知不知道宝姨是否是茹灵的亲生母亲?可还是忍住了。她想一次读完全部的译文,不要这么一点点的来。唐先生早说过,他需要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。
“我不想一字一句按字面意思翻译出来了事,我想尽量措辞自然些,又要保证把令堂的意思准确传达出来,毕竟这是你们的家史,要传给子孙后代知道的,所以不好有错误,你说是不是?”唐先生做翻译这段时间,丝就住在母亲家里。亚特一从夏威夷回来,丝就告诉他,自己决定搬去跟母亲住。
“这好像有点突然,”亚特看着她收拾东西,一边说。
“你肯定自己并不是冲动行事?请人帮忙照顾你母亲不好吗?”怎么回事?是过去半年以来丝没把事情的严重表出来?还是亚特本没留心?他们两人之间沟通如此之差,丝觉得很失败。
“我觉得你请人帮忙照顾两个女儿倒更容易些,”丝说。
亚特叹口气。
“对不起。因为我帮妈妈请的帮工总是辞职不干,我也不能老指望高灵姨妈或者别的人来照顾她,偶尔一天半天倒还罢了,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。高灵姨妈说,跟我妈住一个礼拜,比她孙子们小时候,跟在他们股后面忙活还要累些。不管怎么说,她现在总算知道医生的诊断没错,给我妈喝多少人参茶也没用了。”
“你肯定说不是因为别的事?”他跟着丝来到小书房,追问道。
“什么意思?”她一边把磁盘笔记本等等从书架上拿下来,一边说。
“我们,你和我之间,是不是有别的问题?除了你母亲的神问题,难道你就不想谈谈别的事情吗?”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“你有点——我也不清楚——有点特意疏远我,也许还有点生我的气。”
“我神紧张。上礼拜我才看清楚她的真实状况,我吓坏了。她的生活危险重重,比我想像得要糟糕得多。况且我这才知道,她的病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,我一直没注意到。也许已经六七年了。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留心——”
“就是说你去那边住跟我们俩没什么关系?”
“没有,”丝说得很坚决,随后语气软了一点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沉默良久以后,她又说“我还记得,你曾经问我,我打算怎么处理妈妈的事。我觉得很受伤。没错,我打算怎么办?我觉得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背。我尽力想做好,结果就是这样。也许我决定搬出去的确跟我们俩有关,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,不论我们俩之间出什么问题,跟我妈的问题相比,都是第二位的。眼下我只能集中神处理这一件事。”亚特面犹疑之。
“那好吧,什么时候你觉得愿意谈谈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丝见他那么苦恼,差点忍不住要安他一番,说什么事都没有,教他大可放心。
丝搬来同住,茹灵也显得十分怀疑。
“有人请我写本儿童书,里面要画动物图,”丝说。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跟妈妈撒谎,丝毫不觉得负疚。
“我希望你来画图。你来画图的话,我们俩一起在这里工作,会更方便些,你这里比较安静嘛。”
“什么动物?要多少?
“茹灵很兴奋,好像等不及去动物园的小孩子。
“你想画什么都行。由你决定,画国画。
““好吧,”自己即将对女儿的事业成败起到决定作用,茹灵显得很高兴。丝叹口气,既为骗过母亲松了口气,又觉得很伤。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要请母亲帮忙画图呢?当年母亲手也稳当,心智健全的时候,她就该请母亲画画。见母亲那么尽心尽力,拼命要对女儿“有用”丝很心痛。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母亲高兴起来。茹灵无非是要做个对儿女有用的母亲。仅此而已。
每天,她都要走到书桌前,花十五分钟的时间来磨墨。幸好许多动物都是她以前画的了——像鱼,马,猫,猴子,鸭子这些,她只凭记忆落笔,自然而然就画出来了,虽然说如今笔画抖得厉害,可还有当年的影子。但是茹灵一旦试着画自己不悉的动物,手上就跟脑子里一样糊涂了,然后丝就跟妈妈一样沮丧,还要尽量掩饰。每次茹灵画完一幅,丝总要称赞一番,然后把画收走,再说出一样新的动物请妈妈画。
有的时候,丝饶有兴味地听着母亲叨唠,想清楚每次她讲的时候情节改了多少,每当母亲一字不落又讲一遍,她觉得很放心。可是有的时候,丝被迫听母亲唠叨,又很恼火,这种恼火带给她一种奇妙的足,仿佛一切都没有变,什么问题都没有。
“楼下那个丫头整天吃爆米花!烧糊了嘛,火警就响了。她不知道。我闻得出来的!臭死了!就知道吃爆米花!难怪她瘦得皮包骨头。她还跑来跟我说,这个不好用,那个不好用。就知道抱怨,还威胁我‘惹上官司,违反规定’…”夜里,丝躺在自己的旧上,仿佛又回到了青年少的时候,只不过换了个成年人的样子。她既是从前的自己,又不是。又或者有两个不同版本的丝,丝1969和丝1999,一个比较天真,另一个觉锐,一个依赖强些,另一个比较独立,两个人都心怀恐惧。她既是母亲的孩子,如今母亲变得像孩子一样,她又要担负起母亲的职责。这么复杂,就像中国人的名字和汉字,同样的偏旁部首,看似简单,却有着多种多样的组合变化方式。还是她幼年时候睡的那张,少年时临睡前的种种思绪历历在目。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,心痛地想着以后会怎么样。跟童年时一样,她倾听着自己的呼声,一想到母亲的呼终有一天会停止,心中充了恐惧。她越是意识到这一点,呼就越是费力。每一口气都要好大的气力,呼气却容易,放松即可,可丝生怕自己一松手,就会失去母亲。
每星期有好几次,茹灵和丝两个会跟鬼魂说话。丝总是主动把收在冰箱顶上的旧沙盘端出来,说要给宝姨写信。妈妈的反应总是很客气,就像人家请她吃巧克力:“哦!那就…来一小点。”茹灵向宝姨询问,这本儿童书会不会让丝一举成名。丝让宝姨说茹灵会一举成名。
有天晚上,丝举着筷子,刚要跟妈妈继续她们的占卜游戏,却听到妈妈说:“你跟亚特为什么吵架?”